【周王】洪水猛兽 28

离假期结束没有几天了，王杰希和周泽楷却没想好剩下这几天该怎么过。呆在家，觉得浪费，出门，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其实也不是找不到去处，只是去哪儿都不如家里舒服。

于是两个人干脆在家赖了一天，反正和身边这个人在一起，横竖都是舒服的。

然而见家长的第二天晚上，王杰希就被自家太上皇一通电话又叫了回去，还特地嘱咐别带周泽楷。

这么记仇？王杰希也没放在心上，就坐了两站地铁，回家了。

可在地铁上回想起老爸的语气，总觉得里面有点什么他没读懂。

这感觉比他每次考了前十还逃课打游戏被高中班主任强行叫家长还难受。

毕竟要反反复复地猜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应该不会和周泽楷有关。

不然当天晚上他就午门问斩了，也不至于秋后算账。

王杰希从菜市口地铁站走出来，看着这三个字，觉得脖子有点凉。

果然进了门，气氛还是不太对。

王杰希跟着爸妈进了门，坐在沙发对面的矮凳上。

他一个人对着老两口，再加上老妈怀里的橙汁儿，颇有点三堂会审的意思。

老妈欲言又止，老爸神色严肃，橙汁儿睡到打呼。

“这是在小周送的茶叶里发现的。”老爸拿出个规规矩矩的牛皮纸文件袋。

王杰希接过来，看了看边角，钟天华律师事务所。

他瞬间就想到周泽楷他爸，和他家堪称狗血的豪门争斗。

他竟然也有份儿？这么刺激的吗？

他打开文件袋，戳进眼睛的两个字就让他身心凉透。

遗嘱。

再一翻，头衔，周泽楷先生。

他快速扫了一眼声明和财产清单，把文件又放了回去。

抬起头，迎上爸妈复杂的眼神。

威严的老爸还没来得及开口，自家老妈先拍了拍他的膝盖，自己张了口。

“昨天晚上，你们走了，我和你爸在茶叶盒里发现的。”老妈低头撸了一把对家庭风暴无知无觉的橙汁儿，“我们俩考虑了一天，这个事，你怎么看？”

这句话王杰希可太熟悉了，他上高中之前，他妈就这么问过，进微草之前又问了一回，他拿了冠军没有女朋友的时候又听了一回。

但他之前都信誓旦旦地答了，无论有没有底，说没说实话，他都能对答如流。

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了这个目标要放弃些什么。

可此时此刻，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让他把这个东西撤了，不然他也不用再进我们家的门。”王家老爸的态度倒是很坚定。

“爸，他不是那个意思。”王杰希的手在牛皮纸袋子上摩挲了片刻。

“就算你们是这种关系，你也不能要他一分钱。”王家老爸气得声音都在抖，他虽然觉得周泽楷那张脸太招摇了，不像个踏实人，但儿子都已经这样了，自己也不能撒手不管。

都是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孩子，要是王杰希不声不响地弄了这么个东西给别人，把自己的成就都卖了，王家老爸只怕现在已经让王杰希扫地出门，罚他禁闭思过了。

自古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哪怕是正常婚姻关系围绕财产揪扯出一地鸡毛也是再正常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要分个干干净净，讲个清清楚楚，清者自清，别说是他们这种根本上不了明面的关系了。

这种一上门就用金钱关系表明态度的人，哪怕是积极的态度，也让身为知识分子的老两口格外无法忍受。他们向来习惯了将道德和情感作为沟通的根基，可周泽楷不是。从他的人生经历看来，世间颠簸不破的真理是利益。婚姻和情感，不过是一种肤浅而脆弱的社会契约，不具备任何价值。

这就好像两个来自不同文化的人，哪怕用同一种语言，也注定无法顺利沟通。

王杰希叹了口气，把文件收了，“他在不怎么正常的家庭里长大，周围的人却把钱看得很重，他却不缺，所以自小就不把这种东西放在眼里。妈，您是懂教育的，你知道这对一个人影响有多大。”

母亲点点头，“我能看出来。”她眼中散不去的忧愁却落在王杰希身上，“杰希，你从小是个温柔正直的孩子，爸妈都觉得我们把你教育得很好，我们也知道这样看待小周可能不公平，但出于私心，作为母亲，你找了这样一个人作为伴侣，让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放心呢？”

当一个人选择用金钱衡量自己的感情，这是不是同时证明了他的情感一文不值呢？

年轻人相信爱情，长辈相信的却是残酷的社会现实和根深蒂固的文化枷锁。因为他们见过别人跌过跟头，就不愿自己的孩子走上同样的路。

他和周泽楷真的合适吗？可能从一开始，身处局中的两个人都拒绝了从社会现实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

都是男性姑且不论，还是分属于同一个不可暴露的社交圈里，利益相对的两个人。

更别说从完全不同的家庭背景，文化氛围里长大。

王杰希不知道怎么去劝说自己的父母，因为他自己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他知道自己还远远没有望见这片穷山恶水的全貌。

哪怕他已经挣脱了世俗认为是正确的枷锁，摆脱了孕育于生养之恩中诞生的愧疚，旁观了别人被宣读同种罪恶的判决书，可自己却还是愿意面对这条可能会万劫不复的道路。

父母都舍不得孩子经历苦难，他们希望之前自己的孩子能绕过所有人走过的弯路，却从没想过，他们是不是心甘情愿地为了某些他们想要守护的东西赴汤蹈火。

鲁莽到愚蠢，痛苦到清醒，也会有人，被那盏永远亮起的灯火吸引，自不量力地冲上去。

这种飞蛾扑火般的傻气，是年轻的特权。

哪怕漫长岁月之后，经过了种种挣扎，有些人还能发出一点光，有些人无声无息地烧成了灰。

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烧出一条路。

这个旁观者嗤之以鼻的艰难命题之于王杰希其实只是一个选择。

是正常但心怀怯懦，还是卑微却坦坦荡荡。

王杰希或许犹豫过。

他无法选择继续欺骗自己。

因为很快他就要失去年轻这个特权了。

时间终会夺走他日渐凉薄的热情和种种燃烧自己才能做出的选择。

路，只会越走越窄。

这种时候不去勇敢，他逐渐失去的自我，是不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呢？

他默默从自己领子里勾出那条挂着戒指的链子，沉甸甸的金属指环坠在空中，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

他和周泽楷，其实都是选择了同一种方式，去争取认同。

他选择了隐晦的耳钉，而周泽楷不介意张扬，干脆买了戒指，也用更世俗的方式，送了一份给自己的父母。

“他只是试着用普罗大众都认可的方式，来寻求一份这个国家，这个社会或许永远无法给予我们的，支持和认同。”

小小的戒指在三人的眼前打着转，圈着母亲泛红的双眼、父亲颓然的失措和他永远无法让世界听清的孱弱悲鸣。

如果数千万只飞蛾同时冲向一簇逐渐熄灭的火星，是不是也能绽放出惊艳黑暗的火光呢？

是思考也是祈愿，握着手里的文件夹，王杰希坐上回家的地铁。

钢铁长蛇穿梭于地底，不知路过头顶多少人间烟火，也载着他奔向属于自己的那一盏。

虽微弱，但执着的光明。

早已经过了归家的时刻，这光明依旧照亮着各种各样的人，牵着手的母女，双眼诚挚的学生，还有坐在王杰希面前的一对情侣，女孩歪在男朋友肩上，注意到他睡着了，嘴角浮起温暖而轻松的微笑。

一如他和周泽楷。

王杰希夹着文件走回家，打开门的那一刻，迎上他的是周泽楷纯热而真挚的笑容。

“回来了。”他一早就想这么说了，尤其是在王杰希的家里。

王杰希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换了鞋，直到周泽楷看到他手上的文件袋，笑容终于消失了。

“周泽楷先生。”王杰希虽然这次选择了站在周泽楷这边，却不代表他能够接受这种做法。他愿意在父母面前替周泽楷辩解，不代表他心无芥蒂。

周泽楷没有道歉。

在他看来，自己没有错。

“我第一个念头是你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王杰希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撂。

“没有。”周泽楷打开手机，想给王杰希看在轮回的体检报告。

“手机放下。”王杰希坐在茶海前，开始泡功夫茶。

这是他的习惯，有点什么说不出的话，下不了的决定，就坐在这里，放空脑海，冷静地泡一壶茶。

修长而白皙的手握着凝润庄重的紫砂，井然有序而庄重的氛围，让周泽楷始终找不到插话的机会。

直到王杰希把公道杯里的茶水倒在杯中，递到周泽楷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个人隔着竹制茶海对坐在茶几两端，在热气氤氲和扑鼻茶香中无声地对峙。

王杰希把钱财看得很轻，周泽楷再明白不过，来之前自己想要送给王杰希父母的字画，被他全盘拒绝，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价值几何。

他不看重那些。

可自己还是以他无法拒绝的方式，硬塞给他。

这是明知故犯。

王杰希抬头看他，周泽楷望进他眼底，看出痛楚，看出失望，看出尊重，却偏偏没有轻视与愤怒。

周泽楷垂下眼眉，转了转自己左手上的戒指。

“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们都没有办法给对方签字。”

他们在法律上，还是不受任何保护的，两个相互独立的陌生人。

哪怕他们戴着一样的戒指，同居，留遗嘱，做公证。

他想要留给王杰希的东西，只要周家人想抢，他们还是能够抢得走。

就算他守住了，也有很大一部分要作为税，交给国家。

他忿忿不平，心存不甘，可毫无办法。

但他还是要挣扎。

入别的国籍能够走堂堂正正的渠道，却也不愿背弃自己的祖国。

到头来，什么路，都走不通。

他想让世界都知道都承认，他喜欢这个人，愿意和这个人共度余生。

可这份无比郑重的心意，世俗嗤之以鼻，冷眼相待。

这几张薄薄的纸，是周泽楷跌落到尘埃里，毫无办法，却也不愿低头的抵抗。

王杰希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何尝不懂？

也何尝不痛？

如果是正常的夫妻关系，看见这份文书，他的父母或许根本不会这么反感，因为这是婚姻这个社会契约的一部分。而他们反应如此之大，恰恰说明在他们的眼里，他们仍旧只是，在一起的，两个男人。

而无法组成一个家。

王杰希把脸深深埋进手心，他没办法劝。

一边是父母，一边是爱人。

两边都没有错。

只是相互理解，终究太难太难。

周泽楷的倔强在王杰希低头的那个瞬间就土崩瓦解，他颤着手想把文件拿起来毁掉。他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爱和这世间芸芸众生习以为常的没什么不同，却忽略了表达这份执着的初衷，是想要这个人开心快乐。

而不是逼他在夹缝里做选择。

他伸出的手被王杰希握住了。

“留着吧。”王杰希抬起头来。

“对不起。”周泽楷低头，他逞一时之快，觉得无比真实和浪漫的承诺变成了割裂王杰希和他父母之间最后一点缓冲的那柄利刃。

观念的转变是漫长的过程，是钝刀子割肉，是把过去习以为常但阴暗腐朽的伤痛撕裂给所有人看。

旁观者看到社会的开化，文明的进步，可谱写这首激昂革命曲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个人与时代碰撞出的哀鸣。

最终咆哮着冰冷吞噬一切的洪水，最初只是每个人痛苦时留下的一滴热泪。

他们是浪潮里苦苦挣扎的困兽，努力地发出震颤世界的声音，却连血脉相连的至亲都打动不了。